我们农民工
——非虚构长篇小说
刘晋宏
一
一轮满月挂在天空上。
九月的科威特阿祖尔,就是酷热的炼狱。直到后半夜,波斯湾吹来的海风,才让人觉得又重新回到了人间。
站在炼油厂的装置区顶上,蒸腾的热浪翻滚着,望向哪里都是恍恍惚惚的幻影。天空看不到一只飞鸟。波斯湾的海边,还有厂区另外三面的沙漠和戈壁滩,再难以见到任何活物。就连平时在营地宿舍里四处乱窜的野狗,如今也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。
工地上的钢结构、设备和管道不必用手触摸,只要靠近些,就觉得像老家大冬天烧红的铁炉子,烘得人心发慌。在现场工作的人,开一个早会,也就十几分钟,工作服就湿透了。焊工的一道焊缝还没打完底,顺着大腿淌下来的汗水,浸透了袜子,灌进防砸鞋里面。
接近中午,太阳像是融化了一样,铺天盖地的笼罩着大地。安全帽都烫手了,头发湿漉漉的打着绺。咕咚咚灌下去的水,刚落到胃里,还没来得及打个转儿,就顺着扩大了数倍的汗毛孔冒了出来。浸透身上的衣服,又被急速蒸发后,变成了工作服上一朵朵、一簇簇白色的汗渍花。
看着满现场的弟兄们,都咬牙挺着,鹤铭不能去办公室吹空调。在他面前,要是谁抱怨几句,心里可能会好受点。郁闷的心情憋太久了,这样的隐患,容易出大事儿。
他最近确实累了,闭上眼睛就想想家乡连绵的大山,凉爽的风,清澈的小溪水,还有林间惬意的荫凉和那闻不够的花草清香。这样一来从心里往外舒坦多了。
当年走出来,鹤铭不想再回头看一眼的老家,如今却总是出现在梦里。每次醒来都不自觉地叹一口气,惋惜这个梦醒得太早了。
在老家,从小不愿意干农活儿,就是没正事儿、不着调。走出大山以后,心里一直恋着那里的父老乡亲和山山水水。还有儿时无拘无束的日子,也成了埋藏在心底最美好的回忆。满山的野菜、野果。水泡子里“狗刨”、“扎猛子”、捉鱼的嬉戏。牛背上的歌声在山谷里回荡。站在山顶,望着天边的云霞,幻想着山的那边一定是美好的世界……
山里纯净又快活的日子,一天一天的顺着指缝溜走了。感觉着自己的双脚能走出挡在面前的大山的时候,踩着脚下泥泞的山路。决心出去闯荡,彻底改变父辈那样在泥土里刨食儿的日子。
走出来的新鲜感渐渐褪去,在陌生的地方站住脚的艰难刚刚开始。高楼林立遮挡了视线,再也望不见老家的那一刻,心头满是酸楚的滋味。
自从改上夜班,鹤铭这几天都没有睡多少觉。白天眯不上一会儿,去项目部交月结算资料,找领导签字,还要去办回款……
迎着那轮明月,和潮湿的海风,鹤铭离开了现场。今天今天的月亮真圆啊!他已经记不起来几个中秋节没有在家过了。
角磨机滋滋的摩擦声,吹扫、排空尖锐的噪音,大锤敲击沉闷的声音,吊装刺耳的哨响……那一切的嘈杂都抛在身后。海边的静谧需要些时间去适应。感觉耳朵和脑子里堵得满满的,突然清静下来,身边一下子缺了好多东西,心里空落落的。
站在海边,回过头,看着被灯光照得通亮的现场,笼罩在腾起的乌糟糟的灰尘里面。每天在团团转的忙碌,那里就是整个世界。现在看来那只是一团光亮,笼罩在漫无边际黑暗之中一团小小的光亮。
眼前的大海,海浪涌来又退去,一时一刻也不停歇。看似漫无目的反复撞击着礁石,抚摸着海滩,却又不知道蕴含着多少希望。
贴着脸颊呼呼的海风是那么的轻柔,就像恋人耳畔悄悄地倾述。闭上眼睛,这一刻鹤铭感觉累了,他知道,兄弟们也都累了,白天休息不好,在这样的极端环境里,夜班虽然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,也不是谁都能一下子适应得了的。
傍晚那会儿,通勤车刚开到现场。项目工作群里发一个通知,“明天早上再加班两个小时……”不一会儿,群里的留言,就像没有加盖的爆米花锅。
“上夜班,还加班……直接要命得了……”
“白天真睡不着,这死热的天,上夜班,还让加班?怎么想的。”
“周扒皮也不能这么狠吧!”
“这样快出头了,熬不住,就不干了……”
群里呼呼啦啦快速闪过的留言,鹤铭好好看看名字,没有一个宏江人。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,微微地点了点头。
班前会,鹤铭讲完工作安排,多说了几句,“今天是中秋节,总部惦记着我们,让我买月饼,发给大家,祝咱们全体科威特全体子弟兵节日快乐!”
鹤铭看了看大伙儿,接着说,“在老家这个时候应该是收苞米、割黄豆、稻子,秋收的大忙季节。咱们出来之前农活儿多数都干过吧?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,挣点儿钱不容易。遭的罪不少,挣钱却不多,力没少出,生活一直没有啥改变!我要问问,咱们现在随便叫出来一个,一年的收入都能赶上种十几垧地的了吧?一个人出来吃点苦,家里人少遭多少罪?好不容易走出来,不管多难,都要坚持走下。趟出一条新路不容易,是靠硬嗑硬拼出来的。咱们有技术、有本事,成了化工建设产业工人,别忘了本。咱们农村孩子怕吃苦吗?别人能干的,咱们咬牙坚持不了吗?咱们做好自己,不给别人添麻烦,创出名堂,还要带动更多的人走出来,都过上好日子。有些兄弟在自家群里发发牢骚,我都能理解!但是,别人做不到的咱们也必须坚持到底!都打起精神来,不能给咱们宏江队伍丢脸。咬咬牙!加把劲!天气不能总是这么热,项目也终究有完成的那一天。天气热怎么了?改上夜班,再加班又能怎么样?这就是考验咱们的意志力。咱们必须干出个样来,再给咱们宏江争取一颗优秀分包商的星!大家说好不好……”
“好!”异口同声的呼喊,震得钢结构都嗡嗡响。路过的人吓了一跳,向这边张望着,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。
晒了一天的钢铁,摸哪都烫手。总算熬到后半夜了,管道和钢结构,还是温乎乎的。起码不再那么烤得慌了,正是甩开膀子,出活儿的时候。突然,项目管理群里跳出了一条留言,“这样下去没有能坚持住的,我不同意上了夜班,再加两个小时班!”
鹤铭揉了揉眼睛,等仔细看清是谁说的,他的心当时就咯噔一下。
鹤铭一下子觉得眼睛怎么那么干涩。喉咙里像是卡了一根鱼刺,咽也咽不下去,吐又吐不出来。
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,突然一股心酸的滋味涌了上来,觉得特别想家,想父母、媳妇、孩子,还他的师父……他清了清嗓子,给炎德留言,“师弟,从现场南门出来,我在海边等你……”
站在海边的鹤铭,闭了一会儿眼睛,任由海风吹拂着,他心情渐渐平静了好多。
“二哥,黑灯瞎火的,上这干啥?25区管廊正安排起重上管呢!这晚上干活不比白天,得加老小心了!大伙儿熬一夜,累够呛,早上再加班真够呛啊!”
“炎德!这一段时间咱俩也没好好唠唠嗑,累了吧!”
“二哥,我这几天确实有点不得劲,本来觉就轻,白天根本睡不踏实,梗椎又犯了,疼得更睡不着觉,这样我真挺不住了。”
“大伙儿都咬牙挺着呢!你咋想的?再有两个月,最热的时候也就过去了,我们也要交工了,能坚持一下不?”
“二哥,你跟师父说一声吧!我真是……我回去看看梗椎,哪天迷糊再摔一下就不好了!”
“你自己说吧!我没有脸和师父说这个。咱们师弟、徒弟,还有一百多兄弟们都没有吵吵要提前回家的,带头管事的先回去了,能说得通吗?这个口子一旦开了,我拿什么玩意儿才能堵得上吧!”
“二哥,你啥时候见我打过退堂鼓,在哪干过拖后腿的事?在马来西亚工地,下过雨现场的稀泥汤子没过脚面,走一个来回灌满满一鞋壳,脱下来水管子一冲,穿上接着干,脚丫子都烂了,我说过啥没?这几天……我实在熬不住了……”
“炎德……咬牙挺挺吧!咱们得起个作用!你难受就歇几天,补补觉。等缓过来,再来现场。一会儿,下班回去我给你淘弄些膏药贴上。”
“……”
炎德摘下手套,抬起手捏了捏脖颈子,使劲摇晃了几下脖子,然后点了点头。
“别乱晃脖子,前后轻轻的动,再不就左右晃,不能转圈摇脑袋。两手攥空拳,左手回手打右侧梗椎,右手打左面,每次各一百下,然后两个胳膊伸直在身后,两手握紧,肩膀和头往后使劲,坚持十分钟。我在快手里学的,我梗椎不得劲时也试过,挺好使的。”鹤铭拍了拍炎德的肩膀,看得出,炎德瘦了一圈,刚来的时候,可壮实了,现在拍着他的肩膀上,都有点硌手了。
“以后有啥事别在管理群里说,项目领导都在里面,影响不好,咱们平时该干的都干了,一句不该说的话,影响太不好了。好几家分包队伍在一起干活儿,在这个关键时刻,不能唱反调。咱们来干啥的?和项目一条心,克服困难,完成任务。眼前的事儿,谁都一清二楚,项目最终交不了,谁的日子也不好过。咱们必须团结稳定,坚持到底。”
“知道了,二哥!咱们回去吧!按往常的点,现在快该下班了,跟大伙儿说一声,今天开始加班,我带头留下。你一天跑项目算账、回款,处理那些事儿就够呛了,还得盯现场,也真够你呛,我这心里也不得劲啊!我也不歇班了,今晚再来……”
“不行!今天回去,你必须歇一宿!明天看情况再说,身体调整好了,才有精神拼下去,我下班就给你找膏药,走!回去吧!”
“好!”
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,不约而同的抬起头,看看天上的那轮满月。这里离家6000多公里,五个小时的时差,这个时候家那边也是深夜了,家人也能看到这轮月亮。想家的人凝望它,就能捎去离别的乡愁。家人望着月亮,也带来了思念和牵挂。
迎着通明的灯火和热闹的喧嚣。身后的波斯湾的海水,波浪荡漾,那么的有序平和。徐徐吹来的海风,是那么的清柔平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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